重慶市沙坪壩區精神衛生中心精神科 劉誌丹
《哪吒之魔童鬧海》作為一部以傳統神話重構為載體的動畫電影,從一名心理醫生的視角來看,其出色之處不僅在於視覺奇觀,更在於對複雜人性的深刻探討。
“問題兒童”的治愈之旅
在這個標簽化日益嚴重的時代,我們每個人都可能是某種意義上的“哪吒”,都需要學會接納自己的不完美,在愛與理解中完成自我救贖。
《哪吒之魔童鬧海》這部動畫電影的背後,其實是一個關於“問題兒童”心理治愈的教科書式案例。
哪吒的出生就帶著“原罪”——他是“魔丸”轉世,被世人視為妖怪。這種與生俱來的汙名化標簽,讓他陷入了嚴重的身份認同危機。因此,他從小易怒、好鬥、抗拒權威,而這些表現在精神科醫生的眼中是一種對立違抗。
但哪吒真的是“問題兒童”嗎?從精神病理學的角度看,他的“問題行為”更多的是一種自我保護機製。村民的歧視、同齡人的排斥,讓他不得不以攻擊性來掩飾內心的脆弱。這種假性反社會人格的背後,是一個極度渴望被接納的靈魂。
李靖夫婦的教養方式值得稱道。他們沒有因哪吒的“特殊身份”放棄他,而是以無條件的愛去包容和理解他。這種依戀關係,為哪吒的心理健康提供了最重要的支撐。影片中,殷夫人在生命最後關頭不顧一切緊擁“混身帶刺”的哪吒,她說:“不要緊,娘隻是想抱抱你,娘不在乎你是魔是仙,娘隻知道,你是娘的兒。”這段堪稱教科書式的依戀表達,給予了哪吒最深沉的情感寄托。
太乙真人的出現則扮演了心理治療師的角色。他通過乾坤圈等“行為矯正工具”,幫助哪吒控製衝動情緒。更重要的是,他引導哪吒認識到“我命由我不由天”的自我價值,這種認知重構是心理治療的關鍵所在。
敖丙的角色提供了一個有趣的對照組。同樣背負著家族使命,他選擇了截然不同的應對方式。這種二元對立的人物設置,展現了麵對心理創傷時的兩種典型反應:壓抑與爆發。
影片的高潮部分是哪吒在與無量仙翁的激戰中完成了自我救贖。從精神分析的角度看,這是一個典型的“創傷後成長”過程。他最終接納了自己的“魔性”,並將其轉化為守護他人的力量。這種心理韌性的培養,正是心理治療的終極目標。
作為一部動畫電影,《哪吒之魔童鬧海》巧妙地用神話故事詮釋了複雜的心理議題。它告訴我們,所謂的“問題兒童”往往隻是缺乏理解和關愛的靈魂。通過專業的心理幹預和家庭支持,他們同樣可以完成自我救贖,實現心理成長。
這部電影不僅是一部優秀的動畫作品,更是一麵照見當代青少年心理問題的“鏡子”。
申公豹的“雙重枷鎖”
在人際關係心理治療(IPT)理論中,角色轉換與角色衝突是影響心理健康的重要因素。申公豹的悲劇根源正是家庭與社會賦予的“雙重角色期待”。
申公豹是家庭中的“完美長子”,也是體製內的“邊緣者”。在家族中,他是“家鄉的小驕傲”,父親申正道以他為榮,弟弟申小豹視其為人生榜樣。然而,在闡教體係中,他卻因妖族身份被排斥,成為“不被信任的邊角料”。這種內外角色的落差,導致他長期陷入自我價值感的撕裂——既渴望滿足家族期待,又在社會成見下無法獲得認可。
從IPT角度看,申公豹未能完成從“家庭英雄”到“體製邊緣人”的角色轉換,其身份認同加劇了心理壓力。父親強調“走正道”的嚴格教育雖出於關愛,卻在無形中強化了申公豹“必須成功”的執念,剝奪了他表達脆弱的機會。
申公豹對徒弟敖丙的教育方式,正是申正道教育模式的複刻。他要求敖丙背負龍族複興的使命。這種“使命綁架”的代際傳遞,反映了家庭中常見的過度角色期待——父母將未實現的理想強加於子女,導致後者喪失自主性。正如敖丙最終選擇反抗,IPT強調家庭需重新協商角色分配,幫助個體在“被期待”與“自我需求”間找到平衡。
情感壓抑與溝通斷裂
IPT認為,人際溝通缺陷是導致抑鬱等心理問題的主要原因之一。申公豹家庭的互動模式暴露了這種沉默的親情之殤。
人際溝通缺陷的表現之一是單向的情感輸出與“報喜不報憂”。申公豹從未向家人透露在玉虛宮受辱的經曆,甚至將辛苦積攢的6顆仙丹全部贈與弟弟,以維持“完美兄長”的形象。這種“隻展示成功,隱藏痛苦”的溝通方式,本質上是一種情感隔離。弟弟申小豹至死不知哥哥的真實處境,反而因盲目崇拜加深了申公豹的愧疚。
現實中,很多家庭成員也存在類似“報喜不報憂”的表現,導致成員間無法建立真實的情感聯結。IPT建議通過情感驗證鼓勵家庭成員表達脆弱,而非僅以成就衡量價值。
人際溝通缺陷的表現之二是對創傷事件後的哀傷處理失能。申小豹之死是家庭關係的轉折點。申公豹在悲痛中仍保持理性,救下李靖夫婦並分析真相,看似具有強大的心理韌性,實則暴露了他對情感表達的回避。父親申正道在失去幼子後的沉默,也反映了他的情感凍結。
IPT強調,哀傷需要被正視與宣泄。在影片結尾,龍王敖光通過反思選擇對敖丙放手,正是家庭療愈的隱喻——承認痛苦、接納失去,才能打破代際循環的創傷。
社會係統帶來的成見
申公豹的遭遇不僅源於家庭內部矛盾,更與社會結構性歧視密切相關。妖族身份使他即便努力百年,仍被排除在“十二金仙”的晉升體係之外。這種係統性壓迫通過家庭投射到個體:申正道將“成為神仙”視為家族翻身的唯一路徑,加劇了申公豹的自我否定。
從IPT視角看,社會壓力會放大家庭內部衝突。影片中,普通小妖家庭的日常生活被描繪得溫馨卻脆弱,捕妖隊的暴力直接摧毀了他們的平靜。這提示外部環境(如教育競爭、職場壓力)可能通過家庭關係轉嫁焦慮,因此,需要通過構建社會支持係統來緩衝。
家庭療愈的現實啟示
啟示1 重構角色期待,從“成功”到“真實”。申公豹的悲劇源於對“成功”的狹隘定義。家庭需要重新審視對成員的期待,如敖光最終對敖丙說:“忠於自己內心的選擇”。IPT建議通過角色扮演練習,幫助家庭成員理解彼此的視角,減少單向期待。
啟示2 建立開放性溝通機製。影片中,申公豹與弟弟唯一的溫情時刻,是平行時空中父子三人笑容滿麵的全家福——這一場景象征了理想化的親情聯結。現實中,家庭可通過定期開展“情感會議”來創造安全空間,供成員表達感受,避免壓抑積累。
啟示3 打破代際循環,擁抱多元價值。申公豹對敖丙的教育重複了父親的模式,直到敖丙覺醒才終止這一循環。現代家庭需要警惕代際創傷的傳遞,接納子女的多元發展路徑,而非固守單一的評價標準。
《哪吒之魔童鬧海》通過申公豹一家的故事,揭示了家庭關係中的普遍困境:角色期待的壓力、情感表達的匱乏與社會成見的侵蝕。從IPT視角看,療愈始於對“人”而非“角色”的關注——正如申公豹那句“人心中的成見是一座大山”,想要搬動這座山,需要家庭與社會共同重構對“成功”“責任”與“愛”的定義。唯有如此,每個“申小豹”才能免於成為體製的犧牲品,每個“申公豹”也無須在沉默中走向偏執。